晚夏将尽,秋意未至,热浪去了许多,天地间依然一片盛景。
在青山的领辖范围,无论山内还是山外,绿意连成一片,近看无疑会被景致吸引,可若是站得远些,更会感受到浓浓的敬畏。
一道剑光从群山封顶划过,从地平线的那头,落在了逍遥峰的山顶。
护山大阵自动为他开启了一道缝隙。
清风拂过,剑光散去,谢周出现在半山腰处的院落里。
辰时未至,院门口的两棵柳树上挂满了晶莹的晨露。
方正桓盘膝坐在院里,衣袍上也挂着晨露,自有出尘之意。
他不是在修行,也没有在冥想,只是静静地坐着、看着、想着。
谁都不知道他在看些什么,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。
当谢周的身影出现,方正桓顺势望了过来,然后起身迎了过来。
师兄弟二人右手交握,给了彼此一个拥抱。
不约而同的,他们走到院外的崖畔,看着眼前被晨雾笼罩的青山。
方正桓想着前天夜晚的异象,沉默了许久,很多话到了嘴边,却不知从何说起,最终只是说道:“回来了就好。”
谢周点了点头。
方正桓问道:“她呢?”
谢周知道这句话里的她指的是花小妖,说道:“去了长安。”
姜御离开的第二天,谢周和花小妖和谢芸坐在一起,说了很多话。
谢芸说着她和姜御的相遇,说着后来的遗憾与分别,似乎把关于他的故事讲得更多一些,他就没有离去一般。谁都能看出她的悲伤,这悲伤入骨,却不是以情人的身份。她与姜御的关系早已无关情爱,更在那之上。
翌日谢周去了谷里的祠堂,在几个长辈的见证下,上了香,叩了头。
没有多余的仪式,依着谢芸的意思,一切从简,一切照旧。
谢周终究没办法回到黑衣楼。
这其中有谢淮的原因,但不只是因为谢淮。
上香过后,谢周和花小妖就出了谷,御剑来了长安地界,然后在城外分离。
如姜御所说,内廷司已经放弃了对花小妖的追杀,也撤掉了那些追查她的暗差。
花小妖要去找小婵和珠儿。
谢周自然回山。
方正桓知道姜御去了益州,也知道那座隐秘之地的重要性,没有询问位置,静静地看着只有半年不见却仿佛分别了数年、变化极大的谢周,说道:“为何没有把师父带回来?”
人走之后,自然会有遗体。
方正桓三个日夜不眠不休,就是在等师父的遗体到来。
青山很多人也在等着姜御的遗体,等着为其焚香诵经,安灵。
等着无常钟的敲响。
方正桓并不认同人死灯灭、万年成灰的说法,他更愿意相信在天有灵,肉体入土为安,灵魂回归星海,化作某个星辰,那里是最终的归宿,更是永恒的故乡。只是余生再无法相见,所以更应该好好送别。
然而谢周却是独自归来。
谢周说道:“师父没有遗体。”
方正桓说道:“为何?”
谢周说道:“他去了天上。”
方正桓愣了下,抬头望着天穹,远处泛着白光,朝阳尚未破云。
谢周说道:“师父去了虚境之上,他要去看这天有多高,要去九天揽月。”
方正桓默然,片刻后忽然笑了起来,他在笑着哭来着,却发自内心。
“对的,就该是这样,就该是这样的啊,这才是我们的师父啊,这才是让无数人敬畏的大剑仙啊!”方正桓怔怔地看着东方那抹极淡的天光、还无法跃出地平线的朝阳。
恍惚间似乎云雾散尽,那所谓的白玉京的楼阁浮现眼前,姜御提着剑,站在楼城的最上方,与月为邻,抬手摘星。
谢周说道:“师父说,不必报丧,不必敲钟,既然他走了,便不会归来。”
这句话要表达出的意思一如既往的强大霸道,不像是逝去,更像是追寻这天地的真相。
“我会去和诸长老说明。”
方正桓没有反对,既然是师父的意志,作为弟子的自然要秉持践行,忽然问道:“师父走得时候,心情如何?”
谢周想着师父临别前畅快恣意的笑,说道:“应是极好。”
方正桓说道:“那便极好。”
说完这句话,他像是了却了某件心事一样,幽幽地笑了起来。
既然见不到遗体,那就不能算死。
师父只是走了,就像谢周说的那样,去了天宫摘星,登了九天揽月。
逍遥峰的云雾忽然散开,无限的晨光涌了进来,照在他的身上。
谢周愣了下,说道:“恭喜师兄。”
在漫天晨光下,方正桓终于走过了那道门槛,登临了一品境界。
方正桓后知后觉,反应过来后握了握拳,说道:“感觉不错。”
“现在还有个问题。”他接着说道。
“什么问题?”谢周问道。
方正桓皱眉说道:“这才过去没两天,就有一些人坐不住了。”
无论姜御在山外如何,在青山内部,依然有着极高的威望和影响力。
然而不可否认的是,依然有许多长老都看不惯他,即便他是掌门。
悲伤和肃穆的气氛仍在山间飘荡,但逝者已矣,生者总是要继续向前。
首先被提出来的就是记录问题,如何在记录历代掌门的卷宗中给他立传?
关于无影、黑市之主这些隐藏身份,如今已昭示天下,到底提还是不提?
如果如此重要的事情不提,那便是记录作假,与青山的行事风格分离。
可如果提……
怎么提?
尽管姜御给出了一部分解释,他是从沈孝仁手中抢过黑市,为的是毁灭黑市。
这件事他没来得及处理,却在谢周手中做成收了尾。
结局是好的,可是这个过程中,在姜御甩手放任的那些年,黑市助长了多少邪道气焰,葬送了多少无辜的灵魂?
况且就算黑市之主的身份暂且搁置,杀手无影该怎么写?
无影造下的杀孽非常多,小到某个官员和小门小派的修行者,大到前任内廷大总管,先帝的师父,这中间的人命怎么算?
青山是玄门正宗,正道领袖之一,掌门的名册中,怎么能出现这样的记录?
谢周说道:“那些人怎么说?”
方正桓说道:“有人提出除名。”
“谁?”谢周问道。
“雨来峰的崔长老最先提出此事,也是他说得最多。”方正桓说道。
“崔无惑是吗?当年师父不过是按规矩削了雨来峰的例钱,教训了他几句,他倒是记了挺久。”
谢周淡淡地说道:“稍后我去找他坐坐。”
方正桓微怔,心想师弟不仅是感觉上不一样了,性格上似乎也不一样了。
如果是以前的谢周,或许会选择更怀柔一些的做法,而不会像是现在。
这更像是姜御的做法。
不过弟子肖师,倒也没什么不对。
谢周问道:“还有谁赞同他?”
方正桓又说出几个人名。
都是远山修行之人,但得道艰难,活在人间,自然少不得七情六欲。
尽管在青山,都会有许多吵闹争执,好在相比世俗的算计和鸡毛蒜皮终究少了许多。
谢周微微颔首:“我记着了。”
方正桓一向是个老好人,尽管非常气愤,但还是斟酌了下语气说道:“注意分寸,如今咱们这一脉,名声确实有些不太好。”
“我会的。”
谢周应了一句,轻声说道:“但我也会让他们记住,除名二字,不可轻提。”
因为除名不止是不被记录,往往意味着逐出山门。
谢周无论如何都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,连提都不准提。
“其他人怎么说?”谢周问道。
“大部分长老持观望态度。”
方正桓说道:“那几个和师父关系不错的长老自然站在咱们这边,但几天过去,谁都说不出个好办法,就连主持戒律的东方师伯都在踌躇,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才好。”
这件事确实难办。
方正桓一向是处理闲杂诸事的能手,这时候也和其他人一样拿不定主意。
他想师父的荣誉被收录在册,却又想抹除那些对正道而言无法接受的污点。
谢周沉默了下,忽然想到一件事,说道:“师兄可知道清宵真人?”
方正桓挑眉道:“敢称真人,应该是某个同宗的长辈?但我确实没听过。”
谢周于是给他讲了清宵真人的生平。
黄金城、黄金路、不可计数的黄金、巨大的镇厄门,埋葬了无数人的地狱之城。
方正桓听得有些呆,回过神来感慨说道:“这位前辈真是个传奇人物。”
旋即他明白了谢周的意思,说道:“照常记录,但暂时先不公布,你是这个意思吗?”
谢周微微颔首,说道:“客观记录便好,我想师父绝不希望他的过往作假。我们这些人和那些长老怎么想,怎么看都不重要,这些东西是留给后人看的,他们的心里自有评判。”
“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。”
方正桓若有所思。
记录的事情到此结束,但还有一个新的问题、更重要的问题没有解决。
那便是掌门之位的归属。
如今所有的青山弟子,乃至所有知晓事实的大人物,都在等着看谁会是新的掌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