霍明嫣的表情变幻,被底下的沈行瀚尽收眼底。
他如今继承了沈国公的爵位,又是年轻官员里最拔尖儿的,因此周围坐着的官员不时与他敬酒说笑。
他一边敷衍他们,一边漫不经心地饮尽杯中酒。
霍明嫣比他想象的更能忍。
却不知,她能忍到什么时候?
或许,他该推她一把。
他放下酒盏,看了眼殿外。
钦天监说,今夜有雨。
他递给斟酒的青衣宫女一个眼神。
宫女微不可察地略一低头。
宫宴结束的时候,殿外落了濛濛细雨。
宫女太监们预备了纸伞,陆续将赴宴的贵客送往宫外。
沈银翎被安排在最后。
岂料,负责护送她回芙蓉殿的青衣宫女,撑开伞的时候却发现这是一把破伞。
那宫女顿时露出诚惶诚恐的表情,歉疚道:“奴婢不知这把伞坏了……要不郡主稍等片刻,容奴婢去找一把完好无损的伞?”
沈银翎望了眼殿外的秋雨。
她淋些雨倒是不打紧,但如今毕竟怀着身孕,比平常要虚弱些,要是生病就不好了。
她道:“你去吧。”
青衣宫女匆匆离开,跑过一处游廊转角,正好看见沈行瀚和陆映站在宫灯底下说话,桂全等人就候在不远处。
她和沈行瀚不着痕迹地对了一眼,旋即焦急地朝桂全福了一礼:“桂公公,敢问您这里可有多余的伞?承喜殿备用的纸伞都用完了,可是昭宁郡主的那把伞是坏的,现下正被困在殿外。眼见这雨越来越大,郡主都没法儿回去了!要是旁人也就罢了,偏偏郡主怀着身子,雨天路滑,万一有个好歹,奴婢如何承担得起?”
“哎哟……”桂全眉头紧锁,几乎是下意识望了眼陆映,“这可如何是好?”
沈行瀚像是没注意到他们这边的动静,只认真道:“微臣的想法与陛下一致。燕国与其他几个国家的结盟,也并非牢不可破。咱们大可派遣使臣一一游说,先从内部瓦解他们的结盟,再从外部击溃燕国的军队。至于派谁前去游说……”
陆映负着手,狭眸晦暗如廊外风雨:“崔季如何?”
沈行瀚弯唇。
虽然早就知道陆映是如此打算的,但他还是深深拱手:“陛下英明!”
他告辞后,桂全才抱着拂尘小心翼翼地走上前:“陛下,奴才听说昭宁郡主被大雨困在了承喜殿,正好您回御书房的路还在翻修,轿辇恰巧要从芙蓉殿外经过,奴才想着,要不就顺带捎郡主一段路?”
他作为奴才,说出这番进言其实是有些僭越的。
但耐不住他家主子爱听。
不然郡主在雨里有个好歹,他们家主子私底下又要辗转难眠,折腾他们这些当奴才的。
陆映却冷冷道:“她困在雨里,与朕何干?”
“是没有干系,只是崔大人如今正在边疆为国效力,他的家眷怀着身孕待在宫里,万一有个好歹,这不是寒了朝臣的心吗?陛下向来清风朗月温慈宽忍,若是在这件事上过分避嫌,反倒显得您和郡主有什么似的……更何况更深露重路上无人,这里又都是您的人,不会传出什么闲话的。”
陆映沉默。
桂全观察他的脸色,知晓他这是不反对的意思了。
沈银翎正蹙着眉等在殿外的廊檐下。
那青衣宫女一去不复返,却把她独自撂在这里。
她望了眼越来越沉的雨幕。
原本海棠是要在外面等她的,但她想着今夜是中秋,就打发她提前回去过节了。
现在倒好,身边竟没个能使唤的人……
灯笼的朦胧光影,自雨幕中亮起。
一顶宽大的玄黑色织金轿辇,缓缓停在了承喜殿前。
桂全撑着伞小跑过来,笑道:“天黑路滑,雨又这样大,郡主怀着身子寸步难行,我家主子愿意送郡主一程。”
沈银翎望向轿辇。
轿帘低垂,看不见里面的人。
陆映……
他竟然愿意送她回去?
她也不是扭捏的人,便大大方方地上了陆映的轿辇。
轿辇内以明珠为灯,铺了厚厚的织锦绒毯,陈设着矮案、蒲团等物,一侧还摆着薄薄的书架,放了十几本专门讲治国或者地理的古籍。
陆映端坐,正垂眸翻书。
沈银翎脱下绣花鞋,朝他福了一礼,才踏进里面。
她把自己缩成一团,尽量不占用他的空间。
轿辇缓缓启程。
陆映翻了一页书。
他看着那些讲述治国之法的累累墨字,嗅到的,却是少女身上的脂粉香。
她的香味那样炙热霸道,刚一进来,就穿透轿辇内原本燃着的檀香,丝丝缕缕地缠绕在他的鼻尖。
他甚至感觉到,就连他的衣袖和领口都沾上了她的香。
她怎么这样香?
他曾临幸过的后宫女子,明明也有人往自己身上熏了很浓的香料,却没有一个像她这般凶悍地撞进他的心,叫他的脑子都乱了。
陆映深深吸了一口气。
余光落在沈银翎的裙裾上。
她把裙裾铺开,遮住了她的双脚。
大约是她等伞的时候,溅进廊檐下的雨水打湿了她的裙裾,洇湿的深色在裙上勾勒出明显的纹理,就那样紧紧贴在她的脚上,她也不怕就此染上风寒。
可她染上风寒,与他又有什么关系?
他肯捎带她回芙蓉殿,已经算是仁至义尽。
他收回视线,又翻了一页书,却再不能看进去。
陆映合上书籍,本欲说点什么,想起与她的那个赌约,又不好率先开口。
沉默良久,他抽出手帕递给她。
沈银翎微微诧异。
默了片刻,她接过手帕,一点点捻过洇湿的裙裾:“陛下是怕臣妇把雨水带进来,弄脏了您的轿辇?”
陆映蹙眉。
她不是说,谁先说话谁就是小狗吗?
她怎么就突然说起话来了?
沈银翎收起手帕:“臣妇清洗过后,会还给您的。或者,您想要臣妇赔给您一条新手帕?”
她说完,却始终不见陆映回应。
她抬眸。
对上陆映复杂难言欲言又止的视线,她倏然想起今夜亭子里她随口说出的赌约。
她更加诧异:“那个谁也不许说话的小把戏,那么幼稚,一听就知道是臣妇随口说说的,只是想让您别再烦臣妇罢了。您该不会……当真了吧?”
陆映:“……”
原来令他郑重其事百般斟酌对待的赌约,在她这里,只不过是一场微不足道随口说说的小把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