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个小药童争辩入迷,一时竟没发现宋予恩到了身边。
她开口,两人不约而同吓了一跳。
大的那个抬头,目光所及看到了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姑娘。
这姑娘清瘦却难掩姿容,琼鼻樱唇,浅绿色衣裙衬得她如夏日初绽的芙蕖。
大药童脸顷刻间涨红,说话却是有礼有度:“敢问姑娘,此话怎解?”
他的视线错过宋予恩的脸,落在她纤细白净的掌心:“难道不是人参吗?”
“是商陆,还是毒性没处理干净的。”宋予恩仔细看了眼。
确定没弄错,复又看向那个老妪。
老妪身上穿着黑褐色的衣裳,带着不起眼的如意暗纹,料子一时分不清,从光泽来看不会差。
头上簪着一根碧绿的翡翠簪子,此外无他。
宋予恩的视线大致扫过,落在老妪双眼紧闭的脸上:“其面白发虚,眼下浮胀,疲态明显。”
“便是真的人参也不可入药,否则虚不以补,会加重病情。”
掌柜本来昏昏沉沉都要睡着了,老妇是带着药方来的,抓药而已,甘草和大黄两人都会。
没想到这俩小子,一不注意竟差点惹出乱子来。
他赶紧上前,拂开甘草和大黄两人,仔细一看还真是商陆!
奇怪的是,他们铺子里的商陆早就卖完了,尚未补上。
这颗商陆,是大黄从装人参的屉子里拿出来的!
掌柜心里泛着嘀咕,目光却是充满敬佩的看向宋予恩:“多谢姑娘提醒。”
“您可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,要真把人吃出个好歹,我们药行也算完了!”
“举手之劳。”宋予恩看了眼掌柜的,又看向后面的老妪:“她一个人来的吗?”
“是。”掌柜叹了一声:“常客,刚开门就来了,和往常一样抓药,她腿脚不好,得歇一歇。”
“也是我疏忽,想着等两个孩子抓完再看一眼,没想到人参里面混着商陆。”
宋予恩没追究商陆的事,重新将目光投向老妪:“她的状态不大对。”
“你若是方便,最好能把脉瞧瞧,否则照这幅方子吃会出问题。”
掌柜一顿,为难道:“姑娘,实不相瞒,在下医术有限,只能看看风寒之类的小毛病。”
“坐诊的江大夫出诊了,约莫下午才能回来……”
掌柜的正说话,那老妪身子一歪,直直朝地上倒去。
“坏了!”掌柜连忙上前搀扶,唤两个小童道:“把横榻垫好!”
宋予恩没耽搁,待几人把老妪放好后,主动开口:“我会点医术,让我来。”
掌柜的反应,跟听雨轩的掌柜如出一辙。
但他不是想要置身事外,而是担忧道:“姑娘,人命关天的事。”
“小店倒是不怕什么,惹上人命官司,对您不好啊!”
“救人要紧,何谈其他?”宋予恩并不扭捏。
她踏进药行的主要目的,就是为了让药行同意她前来坐诊。
此番既能救人,也能顺道展示医术。
掌柜并未继续往下说,老妪的情况实在危急,容不得废话,他那点医术不够救人。
宋予恩让桑枝和附香搬屏风挡着,仔细查过后,拿出成氏留给她的银针。
沿着颈间穴位一直往上,直至陌白穴。
行针到最后,老妪心口剧烈起伏,呼吸声逐渐加强。
附香极少见到自家姑娘行医,最多在她们得了风寒没有银子买药,给她们推拿刮痧。
眼瞧着老妪浑身颤抖,脸色发白,她心里犯怵,小声问:“姑娘,她要不要紧?”
“目前无碍。”宋予恩抽下最后一根银针,起身道:“我去写方子。”
“你们俩看着,老人家要是咳嗽,赶紧把人扶起来坐着。”
她绕过屏风,掌柜赶紧迎上去:“姑娘,老人家如何?”
“一会儿就能醒。”宋予恩眉眼间并未纾解,双眉微攒:“只是情况不算乐观。”
“不能一个人太久,得尽快寻到她的家人。”
“啊?”掌柜无奈,苦着脸道:“老人家每个月会拿着同样的方子来抓一次药。”
“从来都不见家人或下人作陪,瞧她打扮穿着和说话都与寻常老人不同,我们曾闲话问起。”
“老人家除了说自己姓王,不肯多说,似乎脑袋有些小问题,这……如何去寻?”
上京城不小。
一个只有姓氏,没有姓名特征的老人家,脑子还有问题,要想找到家人难上加难!
宋予恩沉吟片刻,低声道:“老人家随时都有危险,如果这边没地方安置,就只能请官府的人出面了。”
她想帮忙却无能为力,暂时没银子,伯爵度混乱,也不好带人住进去。
掌柜清楚,官府多半不会管。
他咬咬牙,应承道:“我们药行虽然小,但后面和二楼尚有几间空房。”
“不若让她老人家先住进去,待寻到家人另说。”
“掌柜仁善。”宋予恩说着,转到柜台后写方子。
掌柜就在一旁瞧着。
宋予恩提笔一气呵成,递给掌柜:“这方子只能吃三日,三日后再行调整。”
掌柜虽然医术不算很好,但对药材研究还是很到位。
该重重,该轻轻,药效恰到好处。
掌柜扪心自问,不说他,便是江大夫出手,也绝对不会有这个本事。
“没想到姑娘年纪瞧着小,功底却了得。”掌柜对她另眼相看。
“敢问姑娘,师出何处?”
伯爵府在上京算不得有名,加上宋予恩极少出来,掌柜的压根不认识她。
宋予恩一笑:“师父无名且不喜张扬,不便说,还请掌柜见谅。”
掌柜也不好奇追问,拿着方子亲自抓药,又交代大黄甘草两位弟子细致熬煮。
老妪这时候也醒了,如宋予恩所料,咳嗽不止。
附香二人赶紧把人扶起来半坐。
老妪咳着咳着越发激烈,喷出一小口血来。
“哎呀!”附香躲闪不及,右边衣袖上全是星星点点。
她顾不得搭理,赶紧喊人:“姑娘,不好啦,老人家不成了!”
比起来,桑枝淡定很多:“死不了,你别一惊一乍。”
宋予恩快步走来,瞧见那些血,心里反而松了一口气:“污血出来,人也能清醒了。”
老妪脑子不太清醒,瞪着浑浊的眼睛四下看。
看清宋予恩的模样,忽然眼眶一红,颤抖着枯瘦的手去抓她:“蓉儿,我的儿!”
宋予恩一时不察,被她紧紧箍住了手臂。
“我的儿,你终于出现了。”老妪不止身子颤抖,乌色的双唇竟是连话都说不完整。
宋予恩对上她那浑浊发灰的眼,愣了一瞬:“老人家,您先放开。”
老妪哪里肯,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:“我不放,一放你又要走了。”
“我找了你这么多年,你音讯全无,若非今日碰着,我有生之年还能跟你母女团聚吗?”
“老人家,您弄疼我们姑娘了。”附香上前帮忙:“她不是您的女儿,您先放手。”
哪知道这话,惹得老妪更是激动:“不,我自己的孩儿,怎么会认错?”
“我的蓉儿就是这般如花似月,清瘦利爽,一双眼亮的比过日月星辰。”
不等几人反应,老妪将宋予恩扯进怀里。
哭声从说话时克制的哽咽,变成了嚎啕:“蓉儿啊,这些年你受苦了。”
“是娘不好,你跟娘先回去,你喜欢那秀才,我让你们在一起,你爹爹兄长都会同意的。”
宋予恩刚把脉,清楚老太太神智不清,还带着一身疾病。
她不好挣扎,只能轻声安抚老妪:“好,都听您的。”
老妪抱着宋予恩又是哭又是诉说这些年的心酸,哪里肯放手。
也不知道过去多久,宋予恩保持这个姿势浑身都在发麻,耳边的哭诉声总算低了些。
在看老太太,情绪激动之下,精神头已然不好了。
宋予恩赶紧招呼桑枝帮忙,先把老妪重新搀着躺下。
老妪不肯闭眼,死死盯着宋予恩,似乎要用目光将她锁住。
“蓉儿,你不走了是不是?”
“不走了。”宋予恩带着轻笑,眼眶微红:“您身子不好,先休息一会儿。”
“我晚点再来看您成不成?”
老妪不肯,又要去抓她:“不,不行,当年你就说晚点回来,竟是一去不回!”
恰好药好了,掌柜的端着要进门:“老太太,您刚跟女儿重逢。”
“若不养好身子怎么享受团圆呢,先吃药,待姑娘去办完事情,定会回来看您的。”
说话间,背着老妪对宋予恩眨眼。
宋予恩会意,顺着他的话往下:“对啊,您身子好,我们才有以后。”
老妪这才停了抓住宋予恩的心思,乖乖坐起来喝药。
到底是折腾累了,一碗药喝完没说两句,人终于睡着了。
宋予恩还得去顺天府,耽搁了大半个时辰,不能继续留下。
跟药行的事可以晚点再说,左不过要来给老妪复诊的。
跟掌柜的交代几句后,宋予恩终于去了顺天府。
哪知道,宋老太带着宋明文,已然堵在了府衙门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