尚在九月,外边的气温其实还挺高,虽然山中要凉爽一些,但由于门窗紧闭,一股闷热之气在秦开元推开门时,仍是扑面而来.
宁王静静地卧在床上,一张毯子紧紧地裹着已十分消瘦的身体,苍白的脸庞上,颧骨高高耸起,凌乱的头发霜华早染,虽在梦中,但眉头仍然紧紧地拧成了一个川字.
秦开元站在床前,凝视着父亲的脸庞,心中伤感不已,曾几何时,这张脸是那么的意气丰发,指点江山,激昂意气,整个大陆都在他的意志之下颤抖,但眼下,却只是在死亡线上苦苦挣扎的一个普通老人而已.曾经的一切豪气干云都已成了过眼烟云.
门口一个小脑袋探头探脑地向内张望着,秦开元招招手,秦平蹦蹦跳跳地到了床前,牵着父亲的手,看着床上的宁王,奶声奶气地道:"爹爹,为什么爷爷每天都这样睡呢?我这几天偷偷来了好几次,都没有看到爷爷醒?"
秦开元牵着儿子的手,坐到床头,微笑道:"没什么,爷爷累了,想多睡一会而已."
"可是我想和爷爷玩!"秦平伸手去扯毯子.
"平儿!"秦开元低喝了一声,秦平赶紧缩回了手.
"爷爷要醒了!"秦平忽地指着床头,惊喜地道,床上这几天一直昏昏沉沉,时而清醒时而迷糊,听见床头有人说话,费力地睁开眼睛,看着床头的儿子孙儿.
"爹,我回来了!"秦开元俯下身子,低声道.
"开元啊,你回来了?怎么样,情况怎么样,稳住孟均健了么?"宁王一把抓住秦开元的手,有些紧张地问道.
秦开元沉默不语,看着父亲的模样,真不知道如果自己把实情告诉他,他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反应,还能不能顶住?看着秦开元的神色,宁王眼中的希望之火慢慢黯淡下来,"孟均健终于还是倒向定州了么,其实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!"
秦开元低声道:"父亲,羌族已经全部反叛了,马兰花聚集了十万羌兵,定州兵四万余人,都已汇集到塔罗寨下,不日就要展开进攻了."
宁王昏浊的眼中突地闪过一丝精芒,低声道:"塔罗寨五峰环绕,是自古以来的天险之地,只要军械充足,不缺粮食,士兵用命,对手想要打下来,根本不可能.开元,从进山的那一天起,我就在为这一天作准备,坚持,挺住,我们在塔罗寨多坚守一天,洛阳的天启获胜的希望便大一分."
秦开元看着父亲,恨恨地道:"可是父亲,我们为什么要为天启卖命,要不是他们,我们怎么可能落到今天这一地步?"
宁王嘴角露出一丝苦笑,"我与天启,也就是你的皇叔之间的争斗,以我的完败而告终,但是儿子,这是我们秦家的家事,兄弟即便争斗得你死我活,但当有外敌来侵之时,我们还得抱在一起共抗外侮,儿子,我们不是在为天启而战,我们是为秦氏祖宗而战,为秦氏子孙而战,为秦氏天下而战,你明白这个道理么?"
"我自然明白,可是这一仗打下来,我们这一脉可就要断子绝孙了!父亲,我们没有一丝胜的希望,而且,我也不认为洛阳有获胜的希望."
"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?"宁王睁大眼睛,看着秦开元.
秦开元心一横,对父亲道:"父亲,山上的将领也好,士兵也罢,都已没有战意,儿子看到的,听到的,都让人灰心丧气,恐怕不等对方进攻,塔罗寨上已经军心涣散,一击即溃了."
宁王怔怔地瞅着秦开元.
"士兵们不知道为何而战,将领们更不愿意进行一场必败的战役,父亲,我们已经没有一战的资本了."
宁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"你这是什么意思?"
"儿子的意思是……"秦开元犹豫了一下,"儿子的意思是,既然已到了这一地步,我们为什么还要替天启卖命,我们得替自己打算一下,不若与定州展开谈判,相信以我们现在塔罗寨上的实力,李世也不愿意付出惨重的代价来要我们父子的性命."
宁王霍地坐了起来,不知是那里来的力气支撑着他,猛地一伸手,抓住秦开元的领口,"你在说什么?你要投降?"
"不是投降!"秦开元挣扎了一下,但宁王抓得是那样的紧.鸡抓般的手骨节突出,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,呼呼地喘着粗气.
"不是投降,父亲,我们可以与李世展开谈判,在保证我们生命安全的情况下,我们放下武器,父亲,事已至此,何苦再坚持,坚持又还有什么意义?"
秦开元一把抓过秦平,将他举起来,举在宁王的面前,"瞧瞧吧,这是我的儿子,您的孙子,他还是那么的小,什么也不懂,父亲,你愿意看到平儿的人生还没有开始就这样结束吧,如果不投降,等到定州兵和羌兵打上来的时候,他们还会放过平儿么?"
看到秦平那张惊恐之极的小脸,宁王轰的一声倒回到床上,嘴里,鼻子里,眼角里,慢慢地渗出鲜血,抖索着手在枕下摸出一柄刀来,颤抖着举起来,居然一刀就斩向了秦平.
秦开元大惊,猛地向后一退,"父亲,你要干什么?"
"我的儿子孙子,宁肯战死,也不能投降!"宁王嘴里不停地涌出血沫,看着退开的秦开元,手里的刀当的一声跌在了地上.
秦开元惊恐地又退开几步,宁王多年的积威使他胆战心惊,即便此时宁王已是一个垂垂待死的老者,他也不敢上前一步,生怕宁王会突然从床上跳起来.
房门一声轻响,一身戎装的马兰花出现在门前.分开许久,秦平显然已经有些不认识这个女人了,看着这个有些熟悉,却有陌生的女子,秦平眨巴着眼睛,疑惑地看着他.
"平儿,你不认识母亲了么?我是你的妈妈呀!"马兰花伸开双臂,看着已长高了不少的儿子,眼中涌出泪花.
秦平迟疑片刻,母子连心,终于还是挣开了父亲的手,跑了几步,投入到马兰花的怀中,"妈妈!"
"我的儿子!"马兰花带着哭腔一把将秦平紧紧地搂在了怀中.
"马兰花,马兰花,你这个贱女人,你怎么会在这里,杀了她,杀了她!"宁王躺在床上,连扭动一下脖子的力气也没有了,声音也含糊不清.
马兰花抱着秦平,冷笑着走到床边,看着明显已到了弥留之际的宁王.
"你杀我父亲的时候,可曾想过你也有今天?"
宁王的手竭力的想要抬起来,手指不断地伸缩着,似首想要抓住什么,但却什么也没有抓住,脸上肌肉抽搐,每一次的抽搐,七窍之中都会涌出大量的鲜血.
"你还想抓住什么,你想要刀么,你还想杀我么,你还想杀我的儿子么?"马兰花大笑着呛的一声抽出刀来.
"兰花?"
"妈妈!"
秦开元与秦平同声惊叫起来.
马兰花看着两人,笑了一下,"放心吧,我即便是一个女人,也不会去杀这样一个垂死的人,哪怕我恨他恨到了骨头里,更不会亲手杀死我丈夫的父亲,我儿子的爷爷."
马兰花蹲下身来,将腰刀塞到宁王的手中,冷笑道:"你要刀,我给你刀,可是你还有力气挥动刀吗?"
宁王五指如鸡爪,紧紧地抓着刀柄,那刀竟然一寸寸地抬了起来,慢慢地指向马兰花的胸膛,马兰花却冷笑着挺起胸膛,看着刀尖一寸寸地顶到胸脯上,"来呀,你还有力气刺穿我的心脏么?"
当的一声,刀再一次跌落.
马兰花站了起来,"你永远也不会想到你会落到这个下场吧,你害得我父亲尸骨无存,我便想收尸也无从收起,但你放心,你死之后,我会选说一个好地方将你下葬的."
说完这句话,马兰花最后看了一眼瞳孔已慢慢地扩散的宁王,抱起秦平,砰的一声摔门而去.
随着门响的声音,一代枭雄宁王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,只有一双仍然睁得大大的眼睛在诉说着他满腔的不甘.
"父亲!"秦开元卟的一声跪倒在地,号淘大哭起来.跪行到宁王的床前,伸手轻轻替他合上了死不瞑目的双眼.
宁王的房外,进山的南军将领们默默地站了两排,看到马兰花抱着秦平走了出来,都是不言声的躬身行礼.
"易帜,迎接定州军清风院长,田丰将军,郭全将军上山!"马兰花厉声道.
午时,塔罗寨主峰,以及外围屏障五座小峰之上,南军旗帜缓缓降下,定州军旗高高升起,两万南军放下武器向定州军投降.沿着险峻的通道,定州军三步一岗,五步一哨,恭迎着清风一行人等缓步上得峰来.
宁王的尸体已经入棺,巨大的棺木被安置在塔罗峰顶,看着这个定州崛起的过程之中曾经最为强大的敌人,清风等人都是感慨不已,一代英雄如此落幕,实是让人唏嘘不已.
"为他上柱香吧!"清风感慨地道.
"急件,宁州急件,宁州李思之大人十万火急密件!"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,清风等人霍然回过头来,看着一名信使正飞快地向着他们奔来.
众人心里都是一沉.